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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家的最终任务不在于表现自己——就国交十一月三十日音乐会致庆洋的信

 

      Dear庆洋：

 

      拙作《第二钢琴协奏曲》经李心草指挥，由许兴艾在十一月三十日与国交北京首演成功，你不知道，我在接到你的报喜电话后心情是多么复杂。作为一个执着的作者，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描绘这种复杂的心情。试着说一下吧：这是一种体悟到我“并不孤单”的感激之情。国交在俞松林团长、郭珊的带领下，吃苦、受累，坚持把一部部中国作品扶持出来，这份对作曲家的鼓励，对中国交响音乐事业的功绩，是无论怎样估计也不过份的！如果没有他们的关顾，这场音乐会也是不可能实现的。

 

      有朋友特地打来电话告诉我，说是有乐队队员说这部钢琴协奏曲“怎会‘这么中国’，一点也不象在国外作的？旋律好象用不完——现在已很少见有人这样作曲了……。”我把这话视为最高的奖赏！作为一个真正的作曲爱好者，面对着这股斯托豪森掀起的“世界主义”浪潮，虽然去国多年，我的中国心却没有丝毫改变；而面对着作曲界全球性的反传统氛围，我坚持“在伟大先辈的传统基础上继往开来”的信念也没有丝毫改变。

 

      我是习惯每天天没亮就起来作曲的。每当我一人坐在桌旁望着凌晨漆黑的天空，虽然乐思滚滚而来，真颇有鲁迅所说的“于无声处听惊雷”之概，但一种“孤寂的长廊[吾友女诗人赵介轩对人生的说法]”的感觉仍不禁自心底涌出。记得九九年写作这部协奏曲时，这种感觉尢其强烈，斐平和阿镗都打电话来给我鼓劲儿，说：“你不孤独，还有哥们儿我呢！”现在，你大概能体会一点我那感激之情是怎么回事了。这真是一种当自己的爱意得到朋友的理解和关怀，得到乐队和听众认同的非常温暖的感恩之情。

 

      记得吗？一九八四年八月，你曾就我的“交响音乐会第一号”在北京的世界性首演给了我一封极精彩的书信。你在信中曾谈起音乐的感觉就像“人在谈恋爱时也有”的“这种感觉。”这种论调实在是妙极了！真正的爱情容不得一粒砂子，真正的艺术也是一样。这使我想起一次我儿子的问话。他上的是加拿大安大略美术学院。第一堂课，教授就开宗明义地对他们这帮小子说：“一切为名利的作品都称不上艺术！”儿子回来就问我“爸，这话对吗？”我虽然告诉儿子：“不尽然，没有教皇金钱的委约，大概米开兰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的传世之作一个也出不来。”但在此浮躁，功利第一的尘世，竟然有这样的西方教授，不怕死，把如此重大的命题，在第一堂课就抛给了莘莘学子们，我仍然对此赞赏不已。

 

      不过，庆洋，你在信中所阐述的那个中心点则更为精辟，简直就是我这近二十年来的座右铭呢！你说：“我认为，艺术家的最终任务不在于表现自己，而在于引导听众联想。”——太精辟了，这就是问题的症结！“人”自己真的就这么伟大，值得你我去感动得顶礼膜拜？“个性解放”，“自我表现”，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，多少人因此假艺术之名，为所谓“成功”而出卖灵魂，在众人面前自渎，丑态百出而不自知。这才有了讴歌人之下体的得奖“名曲”，用大象粪便塑造的圣母像之“名画”及享受滥交的畅销小说等等。“表现自己”一派的美学基础亦十分流行，他们的说法是：“美就在你的心里。”结果之一就是那轰动京城的所谓行为艺术—福尔马林浸泡的人尸！整个以“表现自己”为旗号的上个世纪，给我们留下的一片废墟难道还不够吗？

 

      那么，以什么来“引导听众”呢？我是认同墨子“人之初，性本恶”那一派的，所以人类才需要追求真理。寰宇间实际上就是存在着一个亙古不变的永恒的真理，这也是那“永恒的美”之所在。它冲破了一切时代，国界，种族甚至政治的限制，而且，是任何人只要凭着良心就可以感受到的。我们这些缈小的人啊，如果生命与其发生关系，就可直通造物最恢宏的奥秘，孔夫子的“诗经”是这样，贝多芬的音乐是这样，达-芬奇的绘画是这样，雨果的文字也是这样。这“永恒的美”不仅不抹煞艺术家们的个性，相反给他们的“创造性之汹涌洪流”提供了一条坚固的河道。各个时代，不同民族的伟大先辈们，虽然他们每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手法，但留下来的艺术精品却都指向这同一个“永恒的真理”。检视所有人类文化的共同遗产，这不就是事实的真相吗？

 

      不过这里还有个条件：既然这“永恒的美”得“凭着良心”---或曰“人类的良知”——去“感受”，你就得小心别让自己的良心被狗吃了。追求真理，一颗谦卑的心无疑是个先决条件。让我们还是回到你的命题吧：我们究竟要表现什么呢？究竟要以“什么”来引导听众呢？如果真如人们所说的：“上帝就是爱！”，那么贝多芬的话就足以一言中的。他说：“把上帝的光播照于人群，没有比这更崇高的工作了！”请千万注意，不是你的光，也不是我的光，更不是那些得意忘形在众人面前卖弄“自我”的小丑式的光，而是“上帝的光”！这就是贝多芬第九交响乐“亿万人民，拥抱起来”之爱的真諦。这真值得我们穷一生的努力去追求呢！

 

      千万不要认为我在唱高调。我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，只不过有一天在倾听《贝九》时凑巧想到：“如果贝多芬不爱我，他这交响乐真是关我屁事。”这才悟出了前面所说的那些话。我们不少音乐学生学习贝多芬，在技术和学识上痛下苦功，却忘了他音乐所表现的真諦，这才叫作”捡了芝麻，丢了西瓜“！

 

      许斐平就是尽得这艺术真諦的大家之一。他才真的是“献身”音乐而从不表现自己，这大概也是他的艺术动人心魄的原因罢？我这部“第二钢琴协奏曲”就是题献给他的。我们本来计划在莫斯科录完音后就来找国交在北京演奏的。此事因他的去世而几乎灰飞烟灭，全靠俞团长和郭珊的美意，才得以实现，而且得以在亡友去世的周年实现，这实在令我感慨万分。

 

      非常欣慰许兴艾继承了斐平的遗风，她的成功不光是因为其光彩照人的才华与精湛的钢琴艺术，更重要的是从她那内敛而高贵的台风中，人们都看到了在真諦面前的一颗真诚而又谦卑的心，多么美好！

 

      让我再借用一次你信中的话来结束：愿这场音乐会对咱们中国音乐还只是序幕，好戏还在后头！瑞丽也在这里问候你们！

 

      祝好！

 

      友 安伦

 

      2002.12.2.